午后的病房里,特别安静。阳光投进屋子里,照得满屋子亮堂堂的。
关向应躺在床上,胸闷,气短,怎么也睡不着。没有什么新报纸、新杂志可看了,几本随身携带的鲁迅小说也被战士们借走了。
做点什么好呢?
正在他沉思的时候,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。
是他的妻子马丹来探视他了。
马丹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人,要不是被疾病所困,是不会老实待在病房的。每次来探视他,马丹都要向他汇报他急于了解的国内外形势和革命斗争的一些情况,也把战友们的近况告诉他。
马丹很想带些新书给他看,但是,那时的根据地,要想得到一本新书太难了。
为此,马丹总是觉得很内疚。
关向应看出她的心思,笑呵呵地对她说:“你别担心啊,我不会寂寞的。没有书看,我可以看壁画啊!”
“看壁画?医生不是让你静养吗?”马丹很是着急。
“呵呵,你莫急,壁画就在我的屋里,我躺着就可以看。”
一席话,说的马丹简直摸不着头脑。
关向应示意马丹扶他坐起来,略微定定神后,他指着屋里西侧的一面墙壁说:“你看看,上面画的是什么?”
马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一面破旧的土墙而已,哪里有什么画呢?
关向应看到马丹一脸茫然,就接着说:“你看仔细一点嘛。多生动的壁画啊!”
这下马丹急了,干脆朝西侧的墙壁走过去,站在近处,左右端详起来。
“你是不是眼睛出现幻觉了?哪里有什么画呀!”
关向应不想马丹着急了,缓缓说道:“你看那面土墙,因为陈年旧岁的侵蚀,上面布满了很多形状不一、深浅不同、颜色浓淡的印痕,把这些点啊、线啊组合在一起,构思一下,就会组成一幅天然的壁画。”
他停了停,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地歪着头说:“你看那里,画面上就是苏武牧羊啊。空旷的原野,孤独的苏武,身边的几只羊就是他最好的陪伴。再往前,就是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的场景。那道长长的立起的线,就是他挥动的利器。”
马丹一边听着他的描述,一边想象着。她忽然一拍大腿,说:“你别说,真是像啊!”
“怎么样,我这病房里的壁画,也不错吧。”说罢,两个人都笑起来。
喜爱画画的关向应,他的心里始终深藏一支画笔和一腔深情。
黄树则医生在照料关向应的时候,听说他喜爱画,给他借来几本珂罗版印的画册。
有一天,关向应拿着一幅石涛的画对黄树则说:“石涛也有牢骚的,他不只是画陶渊明,也画有意思的东西呢,你看这两句诗。”黄树则一看,一幅山水画,在残山剩水中间,有个垂钓的老翁。石涛自题的诗有两句是“可怜大地鱼虾尽,犹有垂竿老钓翁”。关向应说:“这一定是针对着清政府的。”然后一针见血地描绘石涛当时的心情,“地皮已经刮得干干净净了,你还钓什么呢?”
黄树则还记得有一次,爱国将领续范亭去看望关向应,推开门时,看到他正在看一幅花鸟图。
见到续范亭,关向应高兴地对他说:“你看这两只鸟,一只是母亲,一只是儿子。儿子在枝头眯着眼睛睡觉,母亲站在更高的枝头上看守着他,那紧张的神情是生怕有什么不幸的事情,发生在她的儿子身上。”
关向应深情描述着那幅中国古画,仿佛他自己就在画中。续范亭默默地听,半天没有说一句话,只是深情地望着关向应。
屋子里静悄悄的,每个人的心里却涌起层层波涛。
知道关向应爱画,布置病房时,战士们特意找来一幅蝴蝶牡丹图,挂在屋里,给病房里增添一点活泼的气氛。
谁知,关向应一看,立刻摆手,让人把那幅画拿掉。
他对黄树则说:“我不爱那幅画,蝴蝶轻浮,牡丹又是高贵的花,它们搭在一起极其不合适,所以我把它摘掉了。如果你有时间,把毛主席的词和柳亚子、郭沫若的和词用大字给我抄一张吧。”
黄树则按照他的要求写好后,拿给关向应。关向应让警卫员挂在他对面的墙上,这样他一睁开眼睛,随时就可以读到这些诗词。
后来,他病得连翻身都困难了,手又拿不动书,白天里就终日看着这些词,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。
1946 年1 月,关向应的病情一度转重,连续4 天呕吐不能进食。他知道自己病情很危急,便对医生说:“告诉我,还能支持多久?我不怕,但是你们要给我一个时间,叫我把事情交代清楚。”
第2 天,刘少奇和彭德怀受中共中央的委托前来看望,他讲了很多话。医生担心这样会使他的病情更加恶化,但他坚持要多说一些,把要说的话说完。从他的住房出来,彭德怀对医生说:“看来他还想多说几句,可是精力来不及了。你们做医生的是怕他太吃累了,可是他呢,总愿意在临终之前,尽量多贡献一些意见,能够使革命早一点成功,他才安心。”刘少奇说:“一个共产党员,始终挂在心上的是党的事业,所以他只要有一口气,总想为党多尽一些力量。”
这次危险终于渡过去了。他像是在一场激战之后,终于取得胜利一样,异常兴奋地对医生说:“很好,没有弄得措手不及。是嘛,为什么死呢?我还要起来做事情呢。”然后,他又谈起人在垂死时候的心情。当谈到留恋的时候,他严肃地说:“留恋,自然会留恋的,母亲留恋她的儿子,农民留恋他的土地,革命者留恋革命事业。正因为这样,所以如果稀里糊涂地死了,没有办完的事业来不及交代,那是非常痛心的。”
到了5 月底,他的病情急剧变化,嗓子疼得连一口水也咽不下去,喝口水都疼,说话困难,常常一身身冷汗。特别是胸膜开刀以后,出现了脓胸,疼得无法睡觉。他始终咬紧牙关忍受,没有呻吟,毫不畏惧,从没流露出任何悲观情绪。他说:“我是共产党员,我还要做最后的挣扎,熬过了这个痛苦,我还要为党工作10 年到20 年。”
后来,他的左肺完全萎缩,右肺将近一半坏死,他依然不颓丧。最后发现左手水肿,他又说:“把左手锯掉,有一只手照样可以做事。”
他顽强地同病痛搏斗了整整5 年,直到停止呼吸前五分钟,他还在说:“不要紧,我还会活下去。”